鲁镇的渔具店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台旁边预备着调漂桶,可以随时调漂。钓鱼的人,早晨带了渔具,每每花几角钱,买上一包老板自己配置的鱼饵,这以是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包商品饵要涨到四五元,但倘肯多花几元,便可以买所谓国产极品饵,如果出到几十上百元,那就能买一包进口饵料,但这些顾客,多是工薪休闲钓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开着越野车穿冲锋衣拿钓箱的,才踱到进口饵料的橱窗前,慢慢地选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口的咸亨渔具店里当伙计,掌柜说,钓技太低,怕侍候不了专业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传统钓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蚯蚓从袋子里倒出来,看看有死的没有,粗细是否合适,又亲眼看着放进小袋子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也很麻烦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配节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骑自行车而有钓箱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凡是能看到的皮肤都是黑红色;经常不刮胡子。穿的虽然是冲锋衣,可是一看就是山寨货,而且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乱口滑口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描红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,所有在店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脸又晒黑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一包简装3号伊豆,一包蓝鲫。”便排出几个一元硬币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前几天去偷钓人家鱼塘了”。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!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钓何家的鱼塘,让人骂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钓鱼不能算偷……偷鱼!……钓鱼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小声音的话,什么“天气凉没有正口,要调的很灵,什么“刮到鱼也是调的太灵,我的窝子鱼密度大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打过竞技,因不愿争名夺利,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钓免费的小河沟了。幸而钓得一手好鱼,便替人家掐鱼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脾气又怪,雇他掐鱼的免不了要责怪,他一生气便连人家的鱼竿钓台,一齐踩坏。如是几次,叫他掐鱼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鱼的事卖两个钱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买渔具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喝口自己用矿泉水瓶灌的自来水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会钓鱼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前十名也捞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。在这时候,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钓鱼,便只好向其他人说话。 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钓过鱼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钓过鱼,我便考你一考。钓过之后又放回去的回锅鱼怎么钓?哦,这个问题太深,你先说台钓最基本调漂方法就行。”我想,就你的水平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吧?我教给你,记着!这方法应该记着。将来竞技钓的时候入门功夫。”我暗想我和竞技钓的等级还很远呢,我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调四钓二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不同的鱼情有不同的调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水,在柜上画调漂图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把刚画了一点的调漂图拭了去。
邻居孩子也经常看他钓鱼回来去他家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自己做的炸鱼吃,一人一条。孩子吃完鱼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碟子。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鱼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就剩两小白条了。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 有一天,大约是除夕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弄红虫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那把15尺的二手还给他留着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买渔具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是到小河沟去钓鱼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和电鱼的打起来了。人家四五个人,打得过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打,打折了腿。连人带渔具都扔到河里了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报案也没抓到人,就自己住院了。女朋友也因为他不务正业跑了,连看病的钱都是他老妈出的。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挑出死了的红虫。
多呼哉?
不多也!
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和电鱼的打起来了。人家四五个人,打得过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打,打折了腿。连人带渔具都扔到河里了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报案也没抓到人,就自己住院了。女朋友也因为他不务正业跑了,连看病的钱都是他老妈出的。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挑出死了的红虫
很久以后,几个打他的电工陆续掉进江里淹死了,天理昭昭报应不爽;老孔的脸上再次有了笑容,每每来店里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不少..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