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过南北东西,遍尝五湖四海,最美、最值得留恋的食物在哪里?
人确实是奇怪的动物,年轻时总把向往的目光望向远方,以为希望、前途、爱情、友情,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远方,中年之后,阅历多了,觉得世界无非也就如此,慢慢又回归内心,追求安静、平和、自然、质朴的生活,不太为新潮时髦所动,更愿意探究自然规律和历史真相,这就是做中国人的好处,儒道两便,入世出世皆有因缘。如此以来,舌尖上的甜美记忆也就越来越清晰的指向——那生我养我的小山村:流水潺潺,麻阳河清澈向东,激流滩上,一群半大小孩难以企稳立足,却都背着一个篾竹篓,时而弯腰入水,时而嬉笑弄水,他们在摸滩螺。
滩螺,不是泥螺,形似田螺却远比田螺小,它只生长在水质极好的激流险滩上。不是自夸,这么多年行走在外,吃过各种螺,淡水螺和海螺都有,都不如滩螺的肉质鲜美,啜一口汤汁,沁人心脾,回味绵长。
摸滩螺,一般是在农历的十月份,大概秋末吧,黄家洲的瓜果就要扯树了,一阵风过,河边的柏杨树叶萨萨的落,这便是激流中滩螺最肥的时候,流木湾谢家村的孩子开始呼朋唤伴,纷纷出动,躺过龙门溪,踏上黄家洲,直奔麻阳河(谢家村是三面环水的冲击河滩地,龙门溪与麻阳河在村后汇聚成锦江河),我们的摸螺基地就在黄家洲与鹅公颈村相挟的麻阳河中段,那里有一片激流滩,水不是很深,几十公分、米把深有很长一线,水下多有大块或者巨型鹅卵石,是滩螺的理想栖息地。又因离附近的周家人村相对较远,鹅公颈村虽近,人要过来得泅过一段急流深水,他们一般不会冒这个险,三家村围绕的这片“富饶”的盛产滩螺的河滩,也就成了谢家村孩子的独享专属地。
摸滩螺是有技巧的,滩螺附着在大块石头上,透过水流,附身细看,石上的黑点时蔬时密,便是滩螺了。不在行的,心急贸然下手,手一碰即落,顺流而去,再无影踪。我们有经验,下手得快而准,尖起眼,看好了,只奔大的去,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,捡了芝麻,丢了西瓜,小的易抓到,肉少沙多,回去不好处理。最好是从水流的下方下手,即使不小心碰到,手快,有时也能抓到。摸滩螺也是有危险的,且不说秋凉袭人,水中泡久了,嘴唇发乌,一身鸡皮疙瘩起,水下的尖石、贝壳也是能划破脚的。最危险的是在激流中立足不稳,滑倒或被水冲倒,就很难再站起来,水再一冲就到了下面的深潭。倒不是怕深水,河边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会水的,关键是那深潭的水格外不一样,水色是菲蓝菲蓝的,还带着旋涡,也有很多不祥的传说,恐惧会使人手足无措,处置失当。还好,我参与摸螺的那几年,没有伙伴掉入潭中,尽管还有些女孩也麻起胆子参与其中。
摸完螺回来,就是洗螺、煮螺、挑螺。小时候,不管摸了多少螺,往盆里一筐,沙的一声,叮叮当当,总会得到家人的夸奖,“嚯嚯,真不少呢!”,那意思是小小年纪也能为家里做点事了。于是,摸螺人就欣欣然,只安心等着吃螺了,洗螺、煮螺、挑螺这些繁琐事都交给大人去做。螺要放在清水中静置一段时间,等吐出部分泥沙,反复再清洗几次,之后进锅水煮,等到白烟弥漫,滩螺独特的鲜香气溢出灶屋,飘散到村道,过路人都口舌生津,忍不住啧啧出声“哪个屋里又在煮滩螺咯!”,滩螺就可以出锅了,放到冷水里降温,拿起来不烫手了,一家人有空的就都来挑,挑着挑着,忍不住要往口里送两颗。儿时听人说起海鲜是多么难得又好吃,总是向往不已,殊不知咱曾吃着的、这生长在我们辰溪清水激流滩上的螺,同样是人间美味,是业已绝迹的、难得再见的河鲜。
那些年,在秋季,即使隔三差五能吃到滩螺,我们也不会浪费一点,挑的时候要尽量精细,尾端能留的部分尽量留着,暮秋的滩螺肥壮,尾部有时有小米粒一样白色的东西(或许是还未发育的卵),能吃,也要留着。实在是因为滩螺太难得了,不像泥螺生活在死水淤泥里,一年四季到处都有,田螺太大,肉质粗糙,这两种螺如今已是城市餐桌、烧烤摊的常客,大部分辰溪人却至今都不想吃不愿吃。唯有滩螺,喜清流,斗激水,一年一季,想兮盼兮惶惶然不可多得。秋螺虽肥却天生个头小,一大堆螺,往往也只能挑出一小碗,那时通常的做法就是打汤,最多加一点葱花,油盐尽量少放,保持滩螺固有的鲜香味,舀上一两调羹汤,一大碗米饭,呼呼噜噜就下去了,肚皮撑圆了,嘴巴还是停不住,这就是滩螺的魅力所在。
所谓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小时痴迷的两件事就是下河弄鱼、上滩摸螺,一年中大半的空闲时间都泡在水里。不知何故,一向知道我不服管束,却又总是放心不下、走到哪跟到哪喊到哪的母亲,唯独在弄鱼和摸螺这两件事上,从未劝阻,给了我最大的自由,最多是出家门时叮嘱几句,回来了即要求马上换衣服、吃点东西,如此而已。难道她不知其中蕴藏风险?或者认为生长在河边的男儿本该如此历练?斯人已去,应答茫茫。
儿时的美味记忆是不可替代的,它揉和了青春年少的懵懂活力、亲人相处的温馨和对那个年代青山绿水的回望,是联系一方山水的情感纽带。即使抛开这一切,辰溪滩螺依然是难得的、珍贵的、美味的山中河鲜,多年来,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遇到过,更不用说品尝。可惜河流污染日重,辰溪滩螺估计绝迹了,下游小滩电站建起,昔日的滩头也没有了,可叹在如今浩瀚的网络信息中,也找不到滩螺的学名,更不用说习性介绍,人工养殖还来得及吗?有可能吗?
往事如烟,逝者不可追,最美不可再得。听说麻阳的苗乡还有滩螺在,说不定哪天冲动就奔滩螺去,但我更希望辰溪的哪个滩头传来出滩螺的消息,即使一时不能去,也会闻之足慰。